胡志厚专访:要守护、传承中国传统民族音乐

188次浏览 · 由 南丘 于 2022-03-31 整理

每天早晨,不到8点,中央音乐学院琴房楼418琴房就会准时响起管子声,这是年逾七十的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教授、管子演奏家、教育家胡志厚在练功。“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谁都知道。这是我的专业,功夫一定不能丢。”胡志厚对自己要求严格,一年365天,如没特殊情况,每天保证最少4小时的练琴时间。这就是他坚持了几十年的“保留曲目”。

作为我国第一位管子专业教师,胡志厚自1952年(11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前身)至今,已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生活、工作整整70个年头。回忆起当年走上音乐之路的缘由,他笑称是个“误会”,学习管子专业更是“阴差阳错”,但音乐和管子却成了他一生的挚爱。他以毕生精力推动管子专业建设,建立起相对完整、科学的教学体系。

胡志厚专访:要守护、传承中国传统民族音乐

走上管乐之路:

无心插柳柳成荫

1950年,胡志厚入上海工人子弟小学读书,因每日早上在操场指挥大家唱国歌,而成为学校的小指挥。1952年,“央音”少年班赴沪招生,工人子弟小学领导看到招生简章后,认为胡志厚符合条件,便带他前去报名应考。考场上,胡志厚以一首《我是人民的战士,人民的兵》,被考官黄国栋老师录取。

1952年11月24日,胡志厚从上海赴“央音”少年班学习。“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音乐上的‘白丁’,从没想过要报考中央音乐学院,更别说能够考上了。考央音不是因为爱音乐,而因为学校不用交学费还管饭,每月另有2元助学金。”那时中央音乐学院还在天津的一个小院里,只有教室、宿舍、食堂。少年班学生入学后都要先学钢琴。一年后分专业。胡志厚被分到盛雪教授班上,学习小提琴。“盛雪教授是中国第一代小提琴教育家,能够跟他学琴很幸运。然而,我却对拉小提琴提不起兴趣。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我听到片中放映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创作的交响曲《一千零一夜》。其中有一段描写大海的单簧管独奏,我一下就被这件乐器迷住了,心中确定了目标:一定要学管乐。但遗憾的是,当时少年班尚未设管乐专业。”

转眼到了1955年的春天,胡志厚机缘巧合地学上了民族管乐器“管子”。虽然与他一心想学的单簧管有一定差距,但也算是实现了自己的管乐梦。那时,来自延安“鲁艺”的中央音乐学院首任党委书记、副院长吕骥,非常重视民族民间音乐的传承与发展,不仅在学校开设民间音乐课,还陆续邀请了许多民间音乐家进校演出、教学。自1950年起,冀中民间艺术家杨元亨被正式聘任为学校教师。一次,杨元亨先生赴中南海为毛主席演奏。毛主席听后十分赞赏,并提出“要他带徒弟”的殷切希望。学校领导得到“要把传统音乐传承下去”的指示后,到少年班挑选学生,因胡志厚整天吵着要换专业,就把他挑上了。1955年,胡志厚成为杨元亨一线单传的入室弟子(也是关门弟子)。师从杨元亨,让胡志厚对民族民间音乐有了新的、深入的认识,也坚定了他把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的决心。

坚守传统之路:

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民间音乐的传承主要是靠口传心授,杨元亨和很多艺人一样,把即兴性和灵活性作为民间演奏艺术的生命和灵魂。一曲《小二番》,杨元亨不仅可以连续演奏出二十多种不同变奏,而且能演绎出多种不同情绪风格。胡志厚回忆:“记得一次在天津群众艺术馆演出,杨先生演奏《放驴》,上台前他对我说,‘活’一点儿,我怎么吹,你怎么学,别光盯着谱子。”每次和恩师一起演出,胡志厚都能获得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音乐是一种情感艺术,好的音乐表演具有共情能力。而他真正体会到中国民乐所具有的这种情通天下”的艺术魅力,是1982年的那次赴美演出。在一场演出后的晚宴上,一位素不相识的美国老妇人趴在他的肩上失声痛哭,这一举动把初到美国巡演的胡志厚吓坏了。原来她的先生于20世纪50年代不幸阵亡,近30年的思念之情,在当晚胡志厚吹奏的一曲《阳关三叠》中得到释放。她告诉胡志厚:“是你这位东方人用东方乐器演奏的东方音乐,把我这位西方老太太几十年积下的心结打开了。”如今40年过去了,胡志厚说,他仍难以忘怀那晚的场景。

作为杨元亨在中央音乐学院惟一的学生,胡志厚与恩师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师生情谊。1958年底,杨元亨因年老多病退休返乡,之后不久便不幸去世。得知杨先生在弥留之际喊着他的名字,胡志厚悲痛欲绝,回京后风寒高烧,昏迷了3天。他回忆:“杨先生教给我的最后一首曲子是《后山坡羊》,一位北方民间艺术代表人物,竟然以南昆曲牌作为师徒的‘收官’之作,充分体现了他对中国音乐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胸怀。”

杨元亨去世后,胡志厚又自发地跟随赵春峰等老师学习,直到少年班毕业。之后由于很难再找到管子专业老师,时任学校党委书记、副院长赵沨,专门为胡志厚制定培养方案:全国各地哪有好吹家就去哪里学,系部不要进行干涉,学成后回校做汇报演出。赵沨院长安排胡志厚去山东随鲁西南魏家班代表人物魏永堂学吹唢呐,去广东学潮州音乐,去西安感受秦腔、迷糊戏、碗碗腔、皮影戏等当地民间音乐的独特魅力。不仅如此,赵院长还亲自带胡志厚去他的家乡河南开封师求艺。

“民间音乐产生在民间,流传在百姓当中,浓郁的生活气息是它最可贵的特征,失去了这个元素,就失去了它的灵魂和生存价值。因此学习民间音乐,要扎根沃土,与人民共情。‘走出去’,到民间去学习,是央音一个非常好的传统,也使我受益匪浅。”胡志厚希望能够把这一好的传统发扬下去。

传承传统之路:

教学坚持“放火”“把舵”

胡志厚不仅喜欢舞台上的尽情释放,也享受教学中的教学相长,在保持高频率演出的同时,也把自身对管子的专业态度贯穿于课堂。他毕业留校任教的第一届学生(1964年)多达12位(涵盖初中、高中、大学),这让他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作为我国首位管子专业教师身上所肩负的重任。

在课堂上,他既继承口传心授的民间传统教学法,也不断探索民族器乐专业化的教学新模式。“放火”和“把舵”是其始终坚持的教学理念:“主科教师要通过自身的引领和带动,激发学生的艺术潜能,而不是一味追求技术。要想学生在台上有100%的热情,做老师的就得给他们180度的热量,只有这样才能点燃他们的艺术热情。”胡志厚上课,从不计较时长,一上一两个小时,有一次,一位学生学吹《江河水》,技巧、节奏都没问题,但就不感人。胡志厚为了启发他,除了做示范,还连喊带叫,一节课上了两个小时,胡志厚全身是汗。最后,终于听到学生说:“老师,我找到感觉了。”“这就是做老师的快乐,只有做到这样的‘放火’,学生才能在专业上有所长进。”

在胡志厚看来,学生学习的最终目的,是要扔掉老师这根“拐棍”,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不是艺术发展的真谛。”但在扔掉“拐棍”之前,首先要具备扎实的基本功底,这是表演专业的根基。

在教学中,除了“放火”,他还始终坚持为学生“把舵”,夯实基本功。嘴型、用气、手型、实用主义的呼吸法运用,都是需要严谨对待、不容忽视的问题。“教学生得让他们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比如:嘴型为何要发du?因为这样才能让哨片震动发出最好的声音;演奏时呼吸找好位置,气不仅要到丹田,包括后背都得吸到底,呼时保持肚子不动;学生们得会在演奏中灵活运用胸式、腹式、混合式呼吸法。”凡是要求学生做到的,胡志厚自己首先要练好。上世纪60年代末,因特殊原因,胡志厚患上了腱鞘炎,对于活跃于舞台的演奏家来说,这无疑是致命打击。他访遍京城名医,得到的治疗方案是“运动”。胡志厚凭着对专业的热爱和韧劲,在管子上练习抬手指的基本功,每个手指3千下,每天3万次高抬指。通过3年一千多天的练习,不仅腱鞘炎自愈了,他还摸索出“虎口打开的反作用力抬指法”。

探索创新之路:

全凭老干为扶持

胡志厚认为,首先要守护、传承中国传统民族音乐,之后才有可能发扬和创新。而任何创新,都必须有根可寻,有本可立。

1983年,赵沨院长办完退休手续后曾经特地到胡志厚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民族管乐专家,要有开阔的胸怀,不仅是演奏,在理论和修养上也要有系统的学习。”这句话胡志厚一直铭记在心。

每学年,胡志厚都会邀请音乐理论家蓝玉崧来听音乐会,请他提意见。有一次演出后,胡志厚得到的评价是“过于朴素”,他百思不得其解:“朴素中蕴含最真挚、单纯的情感,音乐要以情动人,这难道还是问题?”后来他才逐渐意识到,问题不在“朴素”,而在“过于”两个字。从美学上来说,中国传统艺术讲究意境,讲求韵味。晚唐诗人司空图曾有言:“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这其中的“味儿”,透着中国人的智慧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而要把管子吹出意境,奏出韵味,还需要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功底。

为了探究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精髓,胡志厚静下心来读了很多书。当时,学校的国学专家方承国教授开设了一门“古代汉语”课,从《诗经》讲到宋词共计3个学年。胡志厚用10年时间听了3个轮回。每堂课,他都坐在第一排中间,把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记在笔记本上。

从传统理论到哲学书籍的经典著作都是胡志厚的案头书,他不仅自己注重读书,直至现在仍保持着给每一位入学的硕士生送一本《中国美学史大纲》当作礼物的习惯。除了带领学生在中国传统哲学、美学、文学等方面“补课”,胡志厚自身也十分注重从传统音乐特别是宗教音乐中吸取营养。他认为,只有优秀的民族音乐文化才具有世界性。多年来,他对中国四大古乐之一的智化寺京音乐、雁北地区恒山道教音乐的保护和发扬不遗余力,使之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尤其是对被誉为中国古代音乐“活化石”的北京智化寺京音乐更是倾尽全力。历时三年,他带领民乐系管乐教研室老师深入学习,组建“北京市佛教音乐团”,对智化寺京音乐进行抢救、继承和演出,让古谱里的音符“活”起来,也让人们重新认识了中国传统音乐。

守护、传承再到发扬、创新,这是胡志厚一生的音乐信念。走上专业音乐之路70年,他始终在为管子的发展竭尽所能。2020年10月25日,胡志厚在国家大剧院“秋水长天”北京民族乐团重阳节音乐会中再次吹响《阳关三叠》。79岁高龄还以独奏形式演奏代表作,被业界奉为美谈。对此,胡志厚说:“这源于我和自己的一场约定。‘文革’后不久,我在民族文化宫听了一场音乐会,当晚,一位72岁的日本圆号演奏家让我印象深刻。他把《莫扎特协奏曲》吹奏得很严谨,令我大为震撼,我发誓一定要超过他。上天很眷顾我,我不仅坚持到了73岁,而且此后一直都有演出,直至2020年,我快80岁了还能继续在台上用音乐和观众谈心,我很知足。”胡志厚以音乐为媒介,与知己般的观众交流,至此他的演奏,早已超越技巧层面,这是对管子一生守护、发展、创新的内心独白。管子的创新,在于演奏,也在于创作。胡志厚不仅在专业教学、演奏、科研等方面均作出突出成绩,而且还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得到灵感,改编创作了《阳关三叠》《离骚》《胡笳十八拍》《乌夜啼》《醉翁操》等管子新作品。

一年育禾、十年育林、百年育人。作为教师,育人要先育己,教学不能守旧,学问必须常新。胡志厚表示,自己虽已进入耄耋之年,但依然坚持看书,坚持练琴。“你把好的营养给学生,他们是会吸收的。自己行得正,有学识,学生才会心悦诚服,才会心甘情愿地把这门艺术传下去。”

涉及艺术家

胡志厚,中央音乐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民族管乐、打击乐教研室主任、兼任中国音乐家协会民族管乐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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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乐器

管子(拼音:guǎn zi)一种吹管乐器。在中国古代称为"筚篥"或"芦管"。其构造由管哨、侵子和圆柱形管身三部分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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